表叔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去看过表叔了。一直很想去看他。 表叔欣喜地把我让进屋里。屋子狭窄,里面除了一张床之外,四面都塞满了表婶从火车站捡来的各种有用和没用的东西。只有从门通向床留了一条仅能容膝的通道。 我就坐在床沿边和表叔有一搭没一搭慢慢闲聊。我看出来他正患着严重的肺病,因为他说不了几句话就会喘不过气来。 年轻时表叔可不是这样的。 表叔高中毕业就到了粮机厂上班,那时他斯斯文文的浑身透着一股书卷气。 表叔和表婶的婚姻很有传奇的意味。 表婶的老家遭了灾,一家人流落在外乞讨。那年表婶十七岁。当他们讨饭到我表叔的老家时,表叔的父母看上了这个骨格强壮的小姑娘就把她留下来做了儿媳妇。(这种事在那时候是不必征求当事人意见的) 表婶性格泼辣强悍,做起农活来和她那张嘴一样令人生畏。他们一共生了四个儿女。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时厂子里效益还很好,他们的四个儿女也都长大成人,表婶就离开农村的土地做了一个典型的家庭妇女。那时我正好在城里读中学,星期天没地方可去就到表叔家蹭饭吃。表叔总是坐在桌子前喝酒,表婶总是在大着嗓门骂表叔。表叔喜欢抽烟和喝酒。他们这种年纪的人大都这样,因为那时除了工作,生活里并没有什么乐子。表婶骂人听起来让人心惊肉跳。我总是劝表叔小喝点酒。对于表婶的喝骂声表叔大多数时间表现得听而不闻,只有一次,他恨恨地说:“喝。喝死就算了,早死早好。”结果喝酒并没把他喝死,抽烟却抽坏了他的肺。这是表叔当初没想到的。 表叔为人老实本分,不懂得跑关系,四个子女全都在农村修补地球,这惹得表婶常常抱怨他无能。终于赶在企业改制之前,表叔为小儿子买了个城市户口将他轮换到了厂里,表叔自己则提前退休,每月领着四百多块钱基本生活费。但他很满足,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终于做成功了件大事。然而改革的大潮很快就冲过来了,粮机厂的效益是一日不如一日,表叔的小儿子嫌厂里效益不好就坚持辞了职和老婆下海经商去了。没过几年,小儿子欠下了一屁股债,老婆也和他离了。两口子将一个不满两岁的小男孩扔给了表叔就各人去找自己的幸福去了。 表叔彻底老了。就和他住的这栋宿舍楼一样。 这栋宿舍楼曾经很热闹,这里因住满了年青人而充满了活力。可现在它被遗弃了,因为没有了财富而没有了价值。 我发现这大楼里还有一两家人,住的也是象表叔那样的老人。这里平常很少有人来,老人们就靠养狗来打发寂寞。所以空荡荡的厂区里到处游荡着一些狗。 阴暗潮湿破败的宿舍楼,和这些像幽灵一样的老人,还有那些四处游荡的狗,满地的狗屎,都给我一种时空错乱之感。我有些感伤。觉得人的尊严也是和价值成正比的,没有价值,想要尊严也没人给你了。共2页,当前第1页12 表叔现在一家三口的生活都靠他那五六百块的基本生活费过日子(他是轮换的,和正式退休的职工待遇有很大差距)。表婶就到附近的火车站去捡别人装车掉落的粮食,用扫帚仔细地扫起来,拿回家来用水淘干净泥沙晾干。表叔告诉我,这屋子的墙角里堆的就是表婶捡来的粮食,现在表婶到火车站捡东西已经上了瘾,常常会把表叔扔在家里很晚才回来做饭,有时累了回来看到表叔半死不活的样子就生气,所以两人常常对骂。 表叔很羡慕我的工作,说现在教师的待遇好了。然后我们就聊到了他的同学。他以前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后来曾跟我在一个学校教过书,不过现在他早就死了,死于肺气肿。他是个民办老师,终于没能熬到转正。一辈子就领着几十元工资享受着民办教师的待遇。我还记得他最后一个学期来上课里的样子:一张脸肿得都找不到五官了,他的家离学校只有一里路可他每天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走到学校,我记得他死了后学校曾给他送去过一个花圈。表叔很为他的同学挽惜,说如果他能熬到现在就好了,现在民师都转正了。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后来我用自己的医保卡给表叔买了一些止咳药送去,都是些便宜的药,表叔没有医保,平时就是吃这些药。我知道这些药最多也就只能缓解一点咳嗽,对他的病没有帮助。但表叔不会上医院的。我知道大多数老人生病了都会像表叔那样,自己吃吃药在家熬日子。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去看过表叔了,我有些怕去。 共2页,当前第2页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