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家老鬼的笔下读他关于亲情的文字《母亲杨沫》,我感慨颇多。在一个儿子的眼中,身为一代大作家的杨沫对于子女竟然能做到漠不关心……虽然他们母子在近五十年的共同生活中摩擦不断,甚至还几次因政治原因而断绝母子关系,但后来,母亲去世时,身为儿子的他终究还是原谅了母亲,保留了母亲穿过的旗袍和用过的口红,将母亲的骨灰盒放在自已的枕边……全部的情感都融入两个字:亲情。血浓于水的亲情啊。
合上书,我的眼前便突然浮现出一位老人的轮廓来,一袭青衫一双布鞋,一杆铜烟斗,佝偻着腰身,绉纹层峦参嶂而精瘦的脸,布满岁月的风雨苍桑,这位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正是我五年前去世的祖父──文正公。
知道祖父的相关信息不多,但最明白其中一点与之息息相关:苦难。
清朝末年出生的祖父幼时随同大家族迁徙至方园八百里的洞庭湖畔,兄弟五人祖父排行老大,而直到我初谙世事时,在世的只有年长的祖父和最小的五爷。
而且我发现,蚊帐上好多细小的洞都呈焦黄的周边,显然,这都是祖父一边看书一边抽烟的杰作。更令我奇怪的是,祖父的衣服,不管是上衣还是裤子,几乎每一件都少不了烟灰烧焦的痕迹,有的干脆就成了小小的圆圆的点,多散布在两只衣袖和衣服前襟上。
于是,因为此祖父少不了挨父母亲的数落。而这样的习惯却也无法改变,一直至老人年近九十时去世,更甚。
因为爱烟,最早的时候房前屋后都会种上一些阔叶的旱烟草,至了季节便割下来摊在房顶上晒干,祖父便很开心地拿来切成粗粗的烟丝卷成烟筒随意舌头一点将开合处粘合便成了他的消遣和享受。
后来家里经济状况稍稍好转时,同样爱烟的父亲便会买来八分钱一包的香烟与祖父分享,隐约记得好象是“经济”牌吧。而更多时候,祖父都只是抽自已的烟草,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父亲便拿出稍好的香烟招待,事后,祖父便悄悄地拾捡客人吸剩的烟头,小心地拆开,取下未燃尽的小部份烟丝,用纸包起来,再用更小的纸卷成他喜欢的烟支。
奇怪的是,祖父烟瘾大,而烟龄长,却很少见他因为吸烟而咳嗽,直到今天,我也未能明白个中原因。
祖父有一个最大的毛病,那就是从不刷牙。每天早上起床时,首要事件便是上厕所和抽烟,吃早饭前便从水缸里舀一碗水往口里一灌,咕噜咕噜地往外一吐,便完成了刷牙的动作。而洗脸时也只是用湿毛巾像征性地在两只眼睛上点了点就敷衍了事。这太不讲究陈卫生的习惯引起包括我们作孙女们在内的全家人不满,总是要对老人指责一番,然后让他独自用另外一条毛巾。共4页,当前第2页1234
祖父沉默寡言,极少与人交流,即便家人,也很少有话要说。而脸上的表情冷漠,几十年如一日,而笑容是很难从他脸上看到的。不管我们幼辈如何待他,他也从不计较,也不抗议,依旧我行我素。
家族里的人都很少亲热往来,而祖父唯一看重的亲人便是父亲的舅父──祖母的弟弟,两家相隔不远,大概两公里地吧。每个月祖父都要抽空去看看他的小舅子,这个可以让他找到自已妻子曾经的温暖的人。而每次去了吃一顿饭便一定要赶回家来的,从不在外过夜,我们知道他如此,便总是要守在门口等祖父回来,只是因为想他,而是因为他一定会带回来许多好吃的东西。进门时祖父照样不吭声,只是将手中捂得热热的纸包小心地摊开来,给我们姐妹几个分发这些孩子们眼里最美味的小吃。
祖父极少管教我们,所以,在他面前我们总是淘气顽皮而貄无忌惮。而有一次祖父突发脾气用竹蒿追打我们才使他的形象多了一点威严。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七岁左右的我带领四岁的二妹和两岁的三妹到河里玩水,或许孩子对水有天生的喜爱吧,我们尽情在河里泼水嬉闹,全然未顾及湍急的河水在身旁打着旋涡将年幼的我们冲得一晃一晃的。祖父来了。手中是一根用来晾衣服长长的竹蒿,正玩得兴起的我们姐仨一瞧那气势汹汹模样,吓得直朝岸上爬,可是水里的行走比在陆地上要困难得多,未等我们上岸,祖父便赶到了,他用竹蒿将我们身旁的水拍得哗哗直响,而且水花溅得老高。后来我暗自庆幸和讥笑,为什幺祖父眼神那幺差呢?竟然一次也未能将竹蒿落在我们身上而不断地落在身旁的水面呢?……
最小的弟弟出生时,祖父第二次舒心地笑了,现在想来,大抵是因为我们的家有了香火的延续吧。而历经大清朝和民国及新中国与文革风雨的老夫子祖父来说,传宗接代的重要便是他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呀。
清楚地记得祖父第一次笑是在我刚上小学时吧,那一个忙碌而炎热的夏天黄昏,正在晾晒黄麻的祖父突然大声笑起来。我吃惊不小,赶快跑上前去看,只见祖父握着一位身体微胖中等个儿陌生人的双手,正在说什幺……原来,那是祖父的学生。多年未见,而且音讯全无,突然相逢,那份惊喜可想而知。
后来,那位姓熊的伯伯会画画也会拍照,还经常从门前小路的北端走来,看望祖父,那个时候是全家最开心也是祖父笑得最舒心的时候,那位伯伯总是给我们买从未吃过的零食,还有小礼物。寡言少语的祖你在熊伯伯面前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话也多,语调也轻松幽默,时不时便暴发爽朗的大笑。
他们的交往一直持续到祖父去世的前几年,熊伯伯不知何时离开了他居住的地方到了遥远的异地,而祖父总是一个人背着双手,佝偻着瘦小的腰身,有意无意地朝门前那条路的北方探望……
我们姐弟四人相继因为上学和工作而离开了家,而祖父呢,因为年岁渐渐增加而脑子不太管用,一出门便忘了回家的路,于是,被父母亲强令呆在家里不准私自外出。而多年以后我抱着不足一岁的儿子回到湖南的老家过春节时,年逾八十的祖父竟然还能认出我来,喃喃地唤我的小名,又叮嘱我给儿子戴帽子以防着凉……两行清泪便悄悄地喷涌而出……亲情和爱。这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和骨子里的爱呀。
我打来一盆温水请祖父泡脚,然后为老人修剪趾甲,厚厚的茧和泡得泛白的皮肉竟然如此脆弱,只需用手轻轻揉搓便自然脱落……这双走过多少路走过多少艰辛的双脚如今也和人一样风烛残年,历经坎坷悲喜而垂垂暮年……一阵浅浅的悲哀和疼痛便涌在胸口,怎样也无法排遣出来……祖父像孩子一样安静地坐在凳子上,任由我轻抚他的双脚,一脸的安详和满足。
五年前那个初冬,我正产下小儿子不足一个月而在南方s城休养,父亲在接连打了三次电话后终于还是小心地透露了祖父突然去世的消息……我怔了半天也没给电话中的父亲回话……泪,轻轻地滑落衣襟……因为我身体不便,夫便代我返回老家祭悼……共4页,当前第3页1234
那连续的几天几夜,我都在回忆与祖父共处的全部点点滴滴……这是我的首位至亲的亲人远离,虽然生老病死本是很自然的事,而我与祖父的感情也并不太深厚,但依然无法接受祖父辞世的现实,总是以为下次回家,我还是能见到那一位安静得如稚童的老人,面容安详地等待我打一盆温水为他泡脚……
很想过问祖父那些用香烟纸写下的成捆诗词批注在他逝世后是如何处理的……是否烧毁陪葬了?是否依旧保留着?是否转给了其它志同道合的同路人?……可是,我始终不敢向父亲提问,因为我怕任何一种结局都会令我伤心和歉疚。
我喜欢读书,也喜欢码字,但对于祖父那些遗物的整理和继承,我却无能为力,我深深谴责自已的无知和浅学,深感歉疚之余,我只有沉默,一切随意吧,或许这才是这位世纪老人最期待的结果。
很少梦到祖父,而去年竟有一次梦中见远离我四年的祖父,他依然不说话,衣衫单薄,在寒冷的风中冻得缩成一团……泪水湿透衾枕时,我醒了,而第一件事便是给家乡有父亲打电话,请他为祖父烧些纸钱供些香烛……这样,我和我的父亲才会心安……
祖父,您在天堂还好吗?您还记得我们吗?其实,我们真的很惦念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已啊。
2006、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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